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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好人】 (by 一郎)

【他是一個好人】 (by 一郎)

初春的清晨,隆冬還戀棧大地,剩下點點餘威,威嚇暖春不要來,佔得一天算一天。天還未亮,街道上人影稀少,智雄自覺比任何人都勤奮,甫出家門便把風衣的拉鍊拉到末端,下頜藏在衣領的背後,只露出兩顆不見眼白的鼠目,就是因為這雙目,他經常被認定是不良分子,每每都會被巡警截查,甚至要伏牆接受搜身。起初,他對此很不悅,認為相貌是父母賜給他的,如何醜都不是罪,但從另一角度看,警察此舉是盡忠職守保障市民的行為,寧枉莫縱。他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早起去運送新鮮出爐的麵包,這彷彿成為了他最感自豪的使命,他覺得每天早晨,每個人都需要他,沒有他人們就沒有麵包吃,沒有麵包吃人們便沒有精力工作,工作做不好,社會就不會繁榮,市民就沒有好的生活。至少他是這麼想,這就是他生命的動力所在。
他迎著冷風趕緊走上一道通往大門的斜坡。這道斜坡沒有舖上亮麗的地磚,只是一塊赤裸裸用混凝土凝成的斜坡,他反而覺得更好走,就算雨天時都不會滑倒,每一步都平平穩穩,實實在在,他愛這種感覺,從不稀罕人常掛在口中的華麗屋宇,華而不實。他所居住的樓宇雖然有點舊,比他還要年長,外牆再不光潔,滿佈洗去還來的雨水痕,但畢竟已居住了多年,總有一份難捨的情懷,況且就算是新的也會變舊,像人要活著就要接受衰老,不能回頭。他四十出頭仍活得不快樂,朋友不多,手機內的電話簿內雖然儲滿了電話號碼,全是他所認識過的人,是過客,沒多聯絡的就連樣貌也淡忘了,不會撥出去,就算是相熟的,也不會在閒來苦悶時打出去,生怕讓人知道自己是那麼脆弱,那麼寂寞,讓人訕笑,這再蠢也沒有了。
今天比較特別,智雄不用上班,不需要匆匆忙忙地趕上貨車,騁馳於港、九運送麵包,因他所頂替的司機休假完回來了,他被逼重返失業大軍。他是一個熱愛工作的人,不望賺大錢,薪金夠餬口便已心足,但命運總不會令人滿足。智雄從未想過要領失業救濟金,除了是面子的關係之外,他覺得人生下來就要動,動才能活。他在等一個機會,等一個重生的機會,等一個讓人重新認識他的機會,知道他是有工作能力的人。他不鄙視伸手等領援助金的人,他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更自有其選擇權利,不應以自我的觀點看人。他選擇了幹下去,年紀不是問題,就算是幹到退休年齡也不是問題,只要心仍想幹就是了。
 天空漸漸放亮,像一個初醒的女孩,有點慵懶,有點純真。晨光伸手輕撫街燈已擎得太累的臂膀,感謝它們一夜的辛勞,也是時候替換崗位了。涼風悄悄地鑽進他的衣底,貪享他的體溫。他習慣了早起,甚至在失業的日子裏仍堅持這個習慣,說是堅持倒不如說是準備,準備每天早起幹活的日子,他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
  走過窄巷頭的報攤,幾楝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已然放置在地上,圍著只用一塊夾板和兩個紙箱拼湊而就的平台,像一列城堞。在旁有一男報販蹲在地上把幾份報頁夾疊在一起,而另一女報販也忙著把每份報紙和一包紙手帕贈品用半透明的膠袋袋好,兩人身手俐落,快準無誤,絕不遜於設計精密的機械。兩人背後有一堆冬衣,竟自起起伏伏,蠢蠢欲動。一隻小手攀過衣堆,向外伸了出來,牽著衣著臃腫的身軀,使了幾次勁後,終於翻了半身出床外,所謂床,只不過是用幾個紙箱砌成的平台,簡陋得像個露宿者的家。那小手崩緊地一伸,只見她皮膚淨白膩滑的脖子伸延得長長的,下頜抬得高得不見樣子,煞是可愛。突然,她噗噗向下一墮,斜斜的危臥在夾板上,搖搖欲墜。智雄本能反應地踉蹌上前,一心想挽挽她,免得她墮地受傷。雖然,他未當過父親,但不乏男人潛藏的父愛,他覺得孩童太脆弱,什麼也不懂,極需要成人的愛護和照料,每個孩童都是父母的希望,他們的投射,自己可有些難以彌補的遺憾,都希望他們他日能為他們達到,而這個希望都建基於他們的愛心之上。在這千鈞一髮間,智雄邁出不了幾步便覺腳步不穩,身子不由得往前一仆倒地,跌得人仰馬翻,狼狽不堪,大出他意料之外,反而那小女孩卻仍安躺在那張已扁塌了的床上,若無其事般繼續追尋她的甜夢。地上胸骨似已被撞碎的智雄,吃力地翻過身來,痛得死去活來,緊緊皺著眉頭,禁不住張口哎呀哎呀的呻吟著,兩嘴角快要撕裂。在旁的報攤夫婦,一時之間看得目瞪口呆,兩手各執著一份報紙不想停還是要停下來,「你怎麼攪的?」報婦先破口大喝一聲,心疼被智雄踐爛了,她賴以為生的報刋,這是不容任何人蹂躪的,尤其是沒有原由地。丈夫本想跟她同一陣線,但礙於時間緊逼,也覺得這瑣事她自游刃有餘,只瞥了瞥她便扭過頭去繼續疊報紙。「你要賠償啊!」婦人向智雄大聲叱喝,丈夫暗喜妻子說出他想說的話,密契如昔。一家三口靠著微薄的收入餬口,就算早出晚歸也毫無怨言,可憐的是他們三歲未足的女兒,還未懂事就要跟父母早出工作,食不甘,睡不暖,沒有選擇的權利,像智雄,他好像從未為自己的生命選擇過,每一天,每一步都似被人主宰著,也好,多了選擇反多了後悔的機會,選擇並不一定是好,他是這麼想。如今,感覺自己細如微塵,存在不存在,已沒有人理會,比那女孩還不幸,比她的存在價值還低,至少她在父母心中還佔著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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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雄胸口痛得厲害,死命地多抽兩口涼氣向他們解釋道:「你....你的女兒....」婦人望望女兒,再望望智雄,意識到他似要批評他們對待女兒不當,遂先吸一口氣壯一壯膽,先發制人:「我怎樣對待我的女兒是我的事,你管我怎麼著?」丈夫聽得妻子如此惱怒,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助她聲威。一家人無論遇上什麼事,必會站在同一陣線,為家人出頭抗敵,是發自內心的團結精神。「你別扯開了,你弄糟了我的東西就要賠償,天公地道,你休想賴帳啊!」丈夫有理罵得壯,完全漠視受傷倒地的智雄。智雄好不容易才坐了起來,右手仍按著還隱隱作痛的胸口,瞇縫著眼斜睨著這對惡兇巴巴的夫婦,再瞟瞟身旁仍睡得正酣的小女孩,按捺著痛楚道:「我路過見你的女兒快要掉下來,好心上前扶扶她,怎料她沒掉下來,反之掉下來的卻是我。」夫婦二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兩頰微微熱紅,心知錯怪好人,但本著面子問題,不分青紅皂白,怎樣也要挺下去。「你的眼晴有毛病了嗎?你那隻眼睛看到她要掉下來?你分明是搗亂,快滾開啊,要不是就逮你上警局去!」丈夫厲色道,「我看他不坐坐牢,是不知錯的!」妻子也來幫腔作勢。智雄再望望那女孩,欲哭無淚,心知自己百詞莫辯,搖搖頭長長嘆了一口氣,乾巴巴的把這個冤屈吞下去。也許,已慣了逆來順受,冤屈早已是家常便飯,心底早也埋沒了這個名詞,彷彿沒有掙錢能力的人就沒有資格說什麼冤屈。智雄晃了兩下膀子,拍拍身上的灰塵才爬起來,顫巍巍的拾起幾份被他踐壞了的報刊,點點數目,便自掏掏褲袋,掏出幾張鈔票拋在地上,算是買下了它們,心雖有不甘,但亦無奈地抱著報刊蹣跚地離去,不經意地加快了腳步,盡快把自己埋進人堆去,盡快抺去一面的窘色,踏著地上長長的身影,心頭又再泛起那揮之不去的孤獨感,這由他第一天失業開始就如影隨形的纏著他,他是霉運的寵兒,一世都是。那婦人遂蹲下整理一下蓋在女兒身上他們的冬衣,不時用眼角偷看智雄的背影,心兒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此終不慣做虧心事。丈夫趕快地撿起地上的鈔票,似怕被人看見般草草地塞進褲袋裏去,像個初次犯案的賊人,極為心虛。也不怪,兩人一向踏踏實實地幹活,從未貪過別人半點錢財,但這趟卻感有點怯悸,進退兩難,無論怎樣處理都總有為難之處,最終以人所常道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來把不安感深深地壓下去,希望以後別人及自己別要把這件事翻出來。努力工作是忘記不快事的良藥。

長夜冷冷,沁人心脾,直至晨光再臨,氣溫才漸漸回暖,微風吹開睡房已泛黃的白窗帘,鑽進智雄的被窩,似看不慣愛賴床的他。蜷曲在床的智雄,其實已睡得足夠,但仍賴床不起,由清醒再睡到迷迷糊糊。往日在這個時候他已離這張床遠遠的了,絕不會如斯怠惰,也許是因為那次與報販的事,令他再沒有早起外出的意欲,本著少出外少遇事也少花費的信念,寧願獃在家中百無聊賴。日上當頭,看著人們營營役役忙得不可開交,心裏有點不是味兒。忙碌才是好,才有存在價值,人們才知道你的存在。他已盡了一切辦法一切人事去找工作,還可以做到的就只有期待,愈是期待得久就愈惶恐,待得發慌,恐怕在生命的最後一天也找不到工作,無聲無色的消失,像一片枯葉飄落在地上,被塵土所掩蓋、分解,然後絕跡於人世,像沒有存在過。他很怕這種被遺棄、被忽視的感覺,雖然學識淺陋,但也懂得做人的道理,愛思考人生的意義。有哲學家說人生是不斷把大石頭推上山,然後再推下山的過程,他雖然不盡認同,但也肯定人生出來就是要幹活的。
  「鈴....」久違了的電話鈴聲又再響起,令沉寂的智雄驚醒過來,他跟外間隔絕了多時,已不想與人接觸了,因跟別人閒聊,總會談及他的近況,他不想別人知道他這羞人的狀況。從前的他總愛跟大夥兒圍著大排檔那圓大的摺檯把酒對月暢談。對於用體力勞動來掙錢的人來說,晚飯是一整日的高潮,是身心最開懷舒暢的時候,就是談到天亮也不覺累,雖然桌上的菜不算是什麼山珍海錯,酒不是陳年佳釀,只是地道的小菜和廉價的啤酒,但與友好共聚,無論吃什麼喝什麼都是美味的。他愛大排檔是因為那裏空曠得無邊無際,仰首見天,沒有侷促感,想大笑就大笑,想大罵就大罵,毫不拘緊,也沒啥要理會別人的目光,或者根本就沒有人會理會他們,各人的空間都可無限地伸展。朋友對他來說是無分貴賤的,什麼都可以說,沒什麼要忌諱,友誼是他的最大資產,可以填補心靈的空虛,難奈的寂寞,所以他對朋友十分豪爽,不會吝嗇他有限的金錢,只要高興就算每頓飯作東都在所不計,在他的理念裏,金錢掙來就是要花的,未花的錢是沒作用也沒意義的,要是今天花光了,明天也會掙得來的,來去不息。然而,智雄從沒想到自己今天會這麼坎坷,什麼用的吃的也要慳,他不愛慳,討厭這種束縛,但掏掏褲袋,兩袖清風,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向現實低頭。但無論他經濟上那麼拮据,生活那麼坎坷,他都不願求助於人,尤其是朋友,在他理念中朋友是要來一起尋歡作樂的,不需要疏什麼財仗什麼義,也沒有義務扛起自己什麼痛苦,同什麼舟共什麼濟,他一開始就這麼想。況且,享有豪客之名的他,怎會讓以前吃他的喝他的朋友們看到他這副窮酸相?一傳十,十傳百,你叫他把面子往哪裏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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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我是....」電話傳來天籟,一道靈光直直打在智雄的臉上,燦得兩眼滾下如泉湧的淚水,縱橫交錯。長期自我封閉後,腦筋、口齒都變得不大靈活,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竟然令他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應對,幾句簡單的問答已令他掌心冒汗。其實,他每天在冀盼這個電話的蒞臨,但到它真的來時,卻惶恐不安,不安是恐怕自己手腳生疏,不復當年,露出拙劣的技倆於人前,會有斷絕謀生幹活之虞。「來來來....我定會來....」生怕言詞不夠肯定,在無人的房間中連連點頭,再用誠懇的語氣來加強表達自己的態度,比起從前的他,現在謙遜有禮得多。有禮一向都不是他的形容詞,他最討厭諸多造作,假惺惺故作有禮的人,尤其是推銷員,他每逢跟一個穿得滿身光鮮西裝亮麗革履,滿口娘娘腔的推銷員對話時,便禁不住渾身起疙瘩,感到嘔心,很不自在。他不相信這一套,他覺得男人要講話便講話,講起話來就要聲雄氣壯,陰聲細氣的他是受不來的。其實,他愛對人呼呼喝喝,呼喝別人才感到自己的存在。以前他大都看不起他的朋友,本著一顆憐憫的心來跟他們交往,在他眼中他們都是可憐蟲,吃他的,喝他的,要他幫忙的,個個都有不為人道的缺陷,彷彿沒有了他,他們就活不成,就會被孤立,就會被遺棄,是他這樣有寬容的人才肯容納他們,他就是他們的避難所。但是,如今時移勢逆,情況倒過來就不一定相同,他不想活在人們之下,不想接受人幫助或憐憫,要靠自己找來想要的。
  智雄終於等到這個臨時工的機會,他曾以為他會這樣無聲無色地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許沒有人會記起他。他聽罷了這通電話,血液開始沸騰,生命尋回了意義,像被人從茫茫的大海中拯救了起來,返回了人世。雖然,一樣是臨時工,但也算是一個顯身手和表現的機會。他特地把泛著微黃被丟在一角多時的白恤衫洗得白淨,向鄰居借來熨斗把它熨得平直,雖算不上光鮮,但也算是整齊,不太失儀。西褲早就沒有了,只好穿回厚硬的被磨得一片藍,一片白的牛仔褲,這種打扮對於麵包車司機來說,算是過得去了,穿得太年青,覺得不莊重,太嚴肅又覺得太老氣,削弱了競爭能力,自砸飯碗。他甚至想到要買一條價值十塊錢的便宜領帶戴著上班,但因想到這與巴士司機類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有很多當巴士司機的朋友,知道當巴士司機的苦況,那是一份每天掛著狗臉的職業,站長可以罵他,乘客可以罵他,不論童叟青壯都可以罵他,自尊早已被藏在車底,跟馬達一起咆哮,誰也不會理會他,所以他要跟他們不一樣。他自覺要小心打扮,給僱主留下好印象,這樣才會有長期受聘的機會。
  「早晨,陳先生!」智雄鄭重地向僱主躬一躬身,更曲起右臂膀掌心外翻抬到前額,形同紀律部隊致禮狀,更多贈一個露齒的笑容,異常生硬,也頗滑稽。他雖然愛笑,但只喜歡發自內心的笑,不慣強笑,這一笑卻令他兩腮酸軟疲累,但仍堅持不放下兩個嘴角,他以為笑得愈起勁,就愈有禮貌。智雄本來很討厭向人擠笑作揖,他以前覺得跟熟絡的朋友根本不需要打招呼,跟生外的打招呼也是多此一舉。但儘管如此,若要討人歡喜這些基本世俗的門面功夫還是要做好的,智雄心內誠惶誠恐,忐忑不安,有點失措,彷彿是第一天學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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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司機座,兩手摩娑著方向盤,鞋底輕擦著油門、刹車器和離合器,智雄感受到一陣由頂至踵的亢奮。左手搖一搖變速捧,右腳再深踏油門,聽聽馬達這個老朋友一聲嘶喊,貨車便向前奔馳。路面日久失收,崎嶇不平,使得貨車顛簸不定,有點不慣,但亦享受這種感受,能夠走走動動,人才有朝氣,才有生命力,身軀像充了電,身手愈見靈活,全是多年來累積下來的經驗,空白的生活重新注入了意義。智雄開著貨車在馬路上馳騁,像頭脫韁野馬,無論直路彎路都駛得順滑漂亮,以往當司機的記憶又在浮現,心情跟貨車那樣輕快。由於技術純熟的關係,他比上班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鐘,樂得時間充裕,忽發奇想,想特地回到他從前最愛駛的一條彎路,因為他以前曾和自己所心儀的美玉走過那條彎路。要不是那天早上的一場大雨,要不是她要趕上班,智雄都不會得到那個獨對的機會。「智雄,你的駕駛技術真捧,就算這麼急轉入這個彎,我都不覺飄拂。」就是這一句話,就令他神魂顛倒,雖然最終他得不到她,但這短短的情緣卻令他一生回味,是初戀也是唯一一次的戀愛,縱使這只不過是單方面的暗戀。智雄拐進那個彎時,只須把方向盤扭到十點鐘的位置,車子便能暢順地駛過,駕輕就熟。在駛過這個彎時,他禁不住望望左邊的座位,記起美玉曾坐在那裏向他回眸淺笑,美麗動人,令他心潮起起伏伏。正當他駛出這個彎時,赫然發現馬路上有一人影,即被嚇得張口瞪目,在情急之下沒理會隔鄰的行車線的情況便急急切入,驚險萬分。他從不會如此魯莽,他是最恨輕率駕駛的人,想不到自己也會如此。他望望倒後鏡,口中嘀嘀咕咕:「不是我....我沒有輾過她....我沒有輾過她....」他不斷回憶剛才那一瞥,他看到那女孩,看到她躺臥在行車線中間,這個影像在眼底愈放愈大,可以清楚看到在她雪白的校裙上有一道淺灰色的車胎痕,斜斜的印在胸口上。「她已沒氣息了....她已沒氣息了....」智雄鬆一鬆油門,貨車慢了下來,兩個瞳仁吊在眼簾下,戰戰競競地斜斜睨睨倒後鏡,很希望再看不到她,但她仍然橫桓在路中,智雄深深吸了幾口氣,把轉速捧搖到倒車的齒位中,回頭時瞥見表板上耀著綠光的跳字鐘,那個冒號跳得愈來愈劇烈快要撞破玻璃片似的,他才驚覺快到上班時間了,身體即如熱鍋上的螞蟻,汗水淋漓的從髮根汨汨地流下,流過耳背,流到背脊,洇入內衣,呈現一個小水暈,再成為一個大水暈,直至全衣濕透,環顧四周車水馬龍,絕不可能沒有別的司機察覺得到她。說實話,憑他的直覺,她四肢軟攤,一動也不動,看得出她已是沒得救了,若是為了拯救一個陌生且垂死的人而誤了大事,那可愚不可及,貽笑四方了。「我看他不坐坐牢,是不知錯的!」耳邊忽然響那女報販的聲音,她的聲音如雷貫耳,像一個判官,判定了善心即是罪。智雄想到這一點,內心更加焦灼起伏不安,「對不起。」在踏油門前,在心中說下這一句話便輕輕閉目,似乎要為她祈禱,似乎要為自己開脫,減輕一點罪孽。「你耐心等候吧....」看著漸漸遠離的小女孩,她的影子愈變愈小,快要在倒後鏡上消失,像她的一生。她怎會預料得到?「我忍耐得久了,妳也要學懂忍耐啊....」一個小小的錯誤卻有預料不到的破壞力,把芳華正茂的小女帶走,世事根本沒有公平與不公平之分,一切依從主宰者反覆無常的心情而發生。要是要追討公平,智雄可向誰追究?說到底,他從沒有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卻沒有得天獨厚,得到比壞人更好的代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智雄確實有他的道理,他這千載難逢受聘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在他人眼中可是微不足道,但對他而言卻珍如瑰寶。「每個人都自私,不自私的才不像個人。」心裏說著說著,智雄已遠離了肇事現場,心下舒坦得多了,他死命的睜著眼,拒絕讓影像浮現,不斷說服自己,說自己沒有做錯,他仍是一個好人,他沒有幹過什麼,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他始終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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