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我是....」電話傳來天籟,一道靈光直直打在智雄的臉上,燦得兩眼滾下如泉湧的淚水,縱橫交錯。長期自我封閉後,腦筋、口齒都變得不大靈活,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竟然令他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應對,幾句簡單的問答已令他掌心冒汗。其實,他每天在冀盼這個電話的蒞臨,但到它真的來時,卻惶恐不安,不安是恐怕自己手腳生疏,不復當年,露出拙劣的技倆於人前,會有斷絕謀生幹活之虞。「來來來....我定會來....」生怕言詞不夠肯定,在無人的房間中連連點頭,再用誠懇的語氣來加強表達自己的態度,比起從前的他,現在謙遜有禮得多。有禮一向都不是他的形容詞,他最討厭諸多造作,假惺惺故作有禮的人,尤其是推銷員,他每逢跟一個穿得滿身光鮮西裝亮麗革履,滿口娘娘腔的推銷員對話時,便禁不住渾身起疙瘩,感到嘔心,很不自在。他不相信這一套,他覺得男人要講話便講話,講起話來就要聲雄氣壯,陰聲細氣的他是受不來的。其實,他愛對人呼呼喝喝,呼喝別人才感到自己的存在。以前他大都看不起他的朋友,本著一顆憐憫的心來跟他們交往,在他眼中他們都是可憐蟲,吃他的,喝他的,要他幫忙的,個個都有不為人道的缺陷,彷彿沒有了他,他們就活不成,就會被孤立,就會被遺棄,是他這樣有寬容的人才肯容納他們,他就是他們的避難所。但是,如今時移勢逆,情況倒過來就不一定相同,他不想活在人們之下,不想接受人幫助或憐憫,要靠自己找來想要的。
智雄終於等到這個臨時工的機會,他曾以為他會這樣無聲無色地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許沒有人會記起他。他聽罷了這通電話,血液開始沸騰,生命尋回了意義,像被人從茫茫的大海中拯救了起來,返回了人世。雖然,一樣是臨時工,但也算是一個顯身手和表現的機會。他特地把泛著微黃被丟在一角多時的白恤衫洗得白淨,向鄰居借來熨斗把它熨得平直,雖算不上光鮮,但也算是整齊,不太失儀。西褲早就沒有了,只好穿回厚硬的被磨得一片藍,一片白的牛仔褲,這種打扮對於麵包車司機來說,算是過得去了,穿得太年青,覺得不莊重,太嚴肅又覺得太老氣,削弱了競爭能力,自砸飯碗。他甚至想到要買一條價值十塊錢的便宜領帶戴著上班,但因想到這與巴士司機類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有很多當巴士司機的朋友,知道當巴士司機的苦況,那是一份每天掛著狗臉的職業,站長可以罵他,乘客可以罵他,不論童叟青壯都可以罵他,自尊早已被藏在車底,跟馬達一起咆哮,誰也不會理會他,所以他要跟他們不一樣。他自覺要小心打扮,給僱主留下好印象,這樣才會有長期受聘的機會。
「早晨,陳先生!」智雄鄭重地向僱主躬一躬身,更曲起右臂膀掌心外翻抬到前額,形同紀律部隊致禮狀,更多贈一個露齒的笑容,異常生硬,也頗滑稽。他雖然愛笑,但只喜歡發自內心的笑,不慣強笑,這一笑卻令他兩腮酸軟疲累,但仍堅持不放下兩個嘴角,他以為笑得愈起勁,就愈有禮貌。智雄本來很討厭向人擠笑作揖,他以前覺得跟熟絡的朋友根本不需要打招呼,跟生外的打招呼也是多此一舉。但儘管如此,若要討人歡喜這些基本世俗的門面功夫還是要做好的,智雄心內誠惶誠恐,忐忑不安,有點失措,彷彿是第一天學做人。